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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永朴文学“工夫”论及其文论史意义

方盛良 桐城派研究 2021-03-11

桐城派研究

姚永朴文学“工夫”论及其文论史意义

方盛良

作者:方盛良,男,文学博士,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兼任《古籍研究》编辑部主任,研究方向为明清诗文与批评。


:在中国古、近代文论史上,姚永朴《文学研究法》首次对“工夫”这一概念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和阐释,涉及到文学何以值得下“工夫”、为何下“工夫”方能知“文事”、如何下“工夫”、下“工夫”的前提何在等多个层面,从而建构出较为系统的文学“工夫”论。这是桐城派发展史上的一次文论总结和创新,也是桐城派对中国传统文论的一个重要贡献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

在中国古、近代文论史上,姚永朴《文学研究法》远绍《文心雕龙》,近承桐城家法,汇集融通众家观点,对传统文学理论和批评所涉的“起源”、“派别”、“神理”、“繁简”、“工夫”等二十四个概念,皆作出了极富创新的阐说。我们认为其中的“工夫”是该著重要的篇章。

“工夫”一词的语义在古代汉语史上屡有变化发展,其中即有,为做事付出时间和精力,或因此而具有某一方面的本领的意思,所以常与“功夫”交叉使用。但作为一个与文学有关的概念,最早是出现在东晋葛洪的笔下,所谓“艺文不贵,徒消工夫”,意谓文艺不值得付出时间和精力。而后,“工夫”在中国古代“诗话”、“文话”、“词话”以及文学作品当中时有出现,其意义逐渐稳定为为文所需的时间、精力付出或因此所具有的为文本领,成为一个常见的文学概念。

但是,它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。《文心雕龙》是我国古代第一部文论专著,其体大思周,曾专论一些重要的文学概念,如“神思”、“风骨”、“养气”、“知音”等,但于“工夫”付之阙如。千年之后,姚永朴法眼所及,才首次在《文学研究法》中系统阐释和建构文学“工夫”论。

       

一、文学何以值得下“工夫”


《文学研究法》论及文学本质、范畴、特征、风格和文学创作主体等多个方面,从整体上说,它们都是论说为文的“工夫”所系、所在,具有教材性质的《文学研究法》就是教导为文的“工夫”。但姚永朴并不满足于这一点,他单独拈出“工夫”,作为著作的殿后篇章,意在专门强调。由此看来,从通篇到单篇,姚永朴始终予“工夫”以极大的关注。那么,文学何以值得下“工夫”呢?这正是姚永朴首先要阐明的一个问题,它是建构“工夫”论的一个逻辑起点。
              
首先,文学足以令人不朽。姚永朴在《工夫》篇中,依次援引曹丕、王充、颜之推、韩愈等诸家之言,意在阐释文学之于人生的意义。如《典论》云:“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,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无穷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于翰墨,见意于篇籍,不假良史之辞,不托飞驰之势,而声名自传于后”。曹丕于战乱频仍、生命无常的生存状态下,以为文章不仅是人生的寄托而且是生命的延续,足与立功对举并列,这就突破了叔孙豹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”所谓“三不朽”的等级秩序,文章的独立性及其价值得到凸显。

“西伯幽而演《易》,周旦显而制《礼》,不以隐约而弗务,不以康乐而加思”即为文学价值的独特性使然。陆机体察“伊兹文之为用,顾众理之所因。恢万里而无阖,通亿载而为津。俯贻则于来叶,仰观象乎古人。济文武于将坠,宣风声于不泯。涂无远而不弥,理无微而弗纶。配霑润于云雨,象变化乎鬼神。被金石而德广,流管弦而日新”。欧阳修以为“惟为善者能有后,而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”。皆可视为历代对文学之于人生意义的的阐说,也完全可视为文学足以令人含英咀华、沉潜终身的理由所在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其次,文学是有“功效”的。可与《工夫》篇互证的《功效》篇,对为文的功用做了具体阐发。姚永朴援引《礼记·曲礼》所谓“鹦鹉能言,不离飞鸟;猩猩能言,不离禽兽”以及欧阳修《送徐无党南归序》所谓“草木荣华之飘风,禽兽好音之过耳”来论证为文的功效,进一步落实文用的重要性。他将文章的功效分为六端,别为论学、匡时、纪事、达情、观人、博物。

对于论学,姚永朴认为“学也者,本己之所得,以救之世所失者也”,即重视文章的救世和济世功能。韩愈“补苴罅漏,张皇幽渺。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。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”和张载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续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正可揭橥其旨。

关于“匡时”,姚永朴从经学中寻求依据,他认同古人“以《禹贡》行河;以《洪范》察变;以《春秋》断狱,或以之出使;以《甫刑》校律令条法;以《三百五篇》当谏书;以《周官》致太平;以《礼》为服制,以兴教化”的解经论说,并进一步阐明“圣贤经典,无不与政治有关”的结论。又引顾炎武《日知录》“《王制》‘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’,此诗之用”、白居易《与元微之书》“始知文章为时而著,诗歌合为事而作”等论点,发明立言之旨。

他还论及杜甫“诗史”的意义,并借苏轼评杜诗“古今诗人众矣,而杜子美为首。岂非以其流落饥寒,终身不用,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”来说明文人“因所遭之时,或颂其美,或刺其失;当王泽寝衰,犹思匡而正之,追而复之,近救一时,远垂万世”的作用。


对于“纪事”,他认为只有“高文”才能将“贤君相之丰功骏业,名儒之至德要道”叙述出来,意欲使“古今事业磊磊轩天地者不致沉没”。他援引韩愈《答崔立之书》、《答刘秀才论史书》中相关论点,来说明“其文不高,不能为史;即为之,亦必不能令人传习而脍炙”的观点。

这里所提及的“高文”,其实质也就是对文章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,旨在强调为文只有下功夫才能知文事,才能了解韩愈所谓“辞事相称,善并美具”的真实内涵。关于“达情”,姚永朴从物我之间的联动立论,并援引《诗·七月·毛传》、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、钟嵘《诗品》等来论证“古人性情,未有不见于文字者”的结论。他于卷三专设《性情》一目来补充论证,足见其对文章达情的重视。

关于“观人”,姚永朴从人品与文品的关系展开论述:人品可以观诗文的优劣;文品亦可观人的性格修养,如《礼记·乐记》“宽而静、柔而正,宜歌《颂》;广大而静、疏达而信者,宜歌《大雅》;恭俭而好礼者,宜歌《小雅》;正直而静、廉而谦者,宜歌《风》;肆直而慈爱者,宜歌《商》;温良而能断者,宜歌《齐》”,意即人的性格修养是与诗文的性质是相通的,故可以相互参鉴。姚永朴还援引方苞《与刘言洁书》“道之不闻而其言传,自古及今未有一得者也。身则无是而强为问道之言,则其出也不能如其心,而其传也,人能知其伪”来强调人品和文品相契合的情形。


其实,关于人品和文品的关系,孔子最早辨析:“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。”道德必然决定文辞,“有德”是“有言”的前提和基础;但言与德之间可能存在不一致,有言者可能有德,也可能无德。韩愈亦云:“仁义之人,其言蔼如也。”也即强调道德对言辞的作用。鉴于从文辞可以反观道德工夫,故重视文辞工夫的作用,自然而然具有了特殊的意义。关于“博物”,姚永朴指出“博物之书,莫如《尔雅》”,并认为“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四端,盖皆宇宙之大文”。

后世屈原、宋玉、扬雄、司马迁的词赋,也都能体现博物的特点。刘勰云:“诗人感物,联类不穷;流连万象之际,沉吟视听之区。写物图貌,既随物以宛转;属采附声,亦与心而徘徊……及长卿之徒,诡势瑰声,模山范水,字必鱼贯,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,辞人丽淫而繁句也。”说明诗文“感物造端”、“体物写志”,“赋物之工”能够博物,主客相联,是文人之能事,亦是工夫所在。

又云“山林皋壤,实文思之奥府。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,抑亦江山之助乎。” 关于“江山之助”,桐城派也多有体察,如戴钧衡云:“司马子长生汉武之朝,以天授之才,承累世之学,通古今书史之秘,穷天下山水之奇迹,其所遭,极人世万不堪之境,侘傺抑郁,感愤悲伤,以其所蓄,发为文章,遂以雄于天下,传于后世”。萧穆云:“自昔著作之家,虽曰与年俱进,然必遍历天下之奇境,得江山之助。” “江山之助”意味着自然能陶冶文人的心性,文人可以纵身于自然大化中汲取营养,从而陶铸诗文,这是凝结于文学之中的甘泉雨露,也是为文功效所在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再者,文学是可以针砭现实的。姚永朴还直接将文学的作用与时事联系起来阐发,既体现敦本务实的特点,又能对时事阐发幽微。在《起原》篇中,姚永朴指出:“夫国之所藉以立,岂有过于文学者?匪惟吾国,凡在五大洲诸国,谁弗然?盖文字之于国,上可以溯诸古昔而知建立所由来,中可以合大群而激发其爱国之念,下可以贻万世而宣其德化政治于无穷。关系之重如此,是以英吉利人因其国语一言文字之力,能及全球,时以自诩;吾国人反举国文蔑视之,殊不可解。夫武卫者,保国之形式也;文教者,保国之精神也”,并认为“欲教育普及,必以文学为先;欲教育之有精神,尤必以文学为要”。这就把文学的功用提升到了“保国”的高度。
   
综上言之,姚永朴围绕文学价值进行了分层梳理和思辨,尤其是以传统经典文论为依据全面而深入地论述了文章的“功效”,从而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文学价值论。这正是文学为何值得下“工夫”的答案所在。

(姚永朴像)
       

二、为何下“工夫”才能知文事


姚永朴在探讨为文“工夫”时,不仅论及文学值得下“工夫”的原因,更是对为文过程中作家的心理体验有较为详细地揭示。

他指出“大抵人果有志于文学,而后有甘苦可言。” “甘苦”即作家写作过程最真实的感受。关于诗文创作甘苦的情形,陆机《文赋》甚有会心:“方天机之骏利,夫何纷而不理。思风发于胸臆,言泉流于唇齿。纷葳蕤以馺遝,唯豪素之所拟。文徽徽以溢目,音泠泠而盈耳。及其六情底滞,志往神留。兀若枯木,豁若涸流,揽营魂以探颐,顿清爽于自求。理翳翳而愈伏,思乙乙其若抽”,陆机道明了文章构思过程中出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态,这正是文章“甘苦”最生动的描述。

这种深层的创作体验,为文者需下足“工夫”,积累丰富读写经历,方能领会。韩愈则结合切身经历具体而微地说明,为了砥砺文事而付出的艰辛:“愈之所为,不自知其至犹未也。虽然,学之二十余年矣。始者,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,非圣人之志不敢存,处若忘,行若遗,俨乎其若思,茫乎其若迷。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,唯陈言之务去,戛戛乎其难哉!其观于人,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。如是者亦有年,犹不改,然后识古书之正伪,与虽正而不至焉者,昭昭然黑白分矣。而务去之,乃徐有得也。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,汩汩然来矣。其观于人也。笑之则以为喜,誉之则以为忧,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。如是者亦有年,然后浩乎其沛然矣。吾又惧其杂也,迎而距之,平心而察之,其皆醇也,然后肆焉。虽然,不可以不养也。行之乎仁义之途,游之乎《诗》《书》之源,无迷其途,无绝其源,终吾身而已矣。”这里的“唯陈言之务去”得到桐城派的师法和传承。


方苞“雅洁”说已多被阐发,无需赘言。方东树云:“文者,辞也。其法万变,而大要在必去陈言。” “凡作诗之法:一曰创意艰苦,避凡俗浅近习熟迂腐常谈,凡人意中所有。二曰造言,其忌避亦同创意,及常人笔下皆同者,必别造一番言语,却又非以坚深文浅陋,大约皆刻意求与古人远。三曰选字,必避旧熟,亦不可僻。以谢、鲍为法,用字必典。用典又避熟典,须换生。又虚字不可随手轻用,须老而古法。四曰隶事避陈言,须如韩公翻新。”管同云:“故惟多见古书,博览而熟诵,重积而迟发,深造自得时,左右逢源,自无陈言到笔下。”等等,俱是对韩愈创作经验的具体阐发。
              
接下来,姚永朴重点连引韩愈的两段话,分析为文“工夫”与文事之间的联系,指明文事的方法皆从“工夫”中来。《上兵部李巽侍郎书》云:“性本好文学,因困厄悲愁,无所告语,遂得究穷于经、传、史记、百家之说。沉潜乎训义,反复乎句读,砻磨乎事业,而奋发乎文章”。韩愈强调为文工夫要“沉潜”,要广泛涉猎,要反复句读。又引《进学解》: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,纪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元,贪多务得,细大不捐,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”,标举的勤学方法。这就为为文下“工夫”者了解文事指示了途辙。唯有“沉潜”与“勤学”,才能对文事有所得。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姚永朴又结合文学史上具体的创作来讨论“工夫”与文事的关系。他援引陆游诗三首,即《壬子九月夜读歌诗稿有感》、《夜吟》、《示子遹》,前一首强调诗歌源于生活,诗歌才华只能生发在根植于实际生活中的创作活动中。后两首依次有句:“六十余年妄学诗,工夫深处独心知。夜来一笑寒灯下,始是金丹换骨时。” “汝果欲学诗,工夫在诗外。”皆论及“工夫”,是陆游在中年入蜀、从军南郑等人生阅历中,领悟到诗歌创作心得:要写出好诗,不能只均限于讲究格律、句法之类“诗内”工夫,而应着重在“诗外”工夫的涵养。

在姚永朴之前,姚鼐弟子姚椿曾作诗赞赏陆游的“诗外”工夫,诗云:“南渡知诗首晦翁,当年最赏陆诗工。若知诗外工夫在,千古心期一笑中。”显然,陆游标揭诗外工夫,为后学学诗指出了向上一路,对此,桐城派多有确认。此虽言诗事,实为对文学创作的精确诠释,只有通过实践工夫才能明白文事的本质所在。

   
姚永朴主张在文学“工夫”中体味文事,亦即在文学实践中考量文学。他鉴择传统文论中一些经典论述,并在与桐城派文论相济相融中,来阐明自己的下“工夫”方能知文事的这一文学思想。正如他在《结论》中所言“是故始必有人指示途辙,然后知所以用力;终必自己依所指示者而实行之,然后有得力处”。
       

三、文学如何下“工夫


   既然文学值得下“工夫”,下“工夫”可以知文事,那么,紧接着的一环就是,文学如何下“工夫”?这个问题当属文学创作论的范畴,它在在中国文学理论史和文学批评史上屡有讨论,多有积累。《毛诗序》、《典论·论文》、《文赋》、《文心雕龙》以及其后的众多的诗话、词话、文话等,都从不同角度、不同层面,生动地论说了文学创作丰富的特性和规律。姚永朴显然注意到这些,《文学研究法》“发凡起例,仿之《文心雕龙》”,“虽谨守家法,而无门户之见”,被誉为“未尝以‘桐城’自域也,观其上称陆刘,下及《艺概》,博采通人”。他博采众家,熔铸自洽,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回答了这个问题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(一)取法乎上,文本于经
经学与文学的重要源头,刘勰云:“文能宗经,体有六义。”颜之推云:“夫文章者,原出五经。”二者均强调文本于经的事实。经学沾溉滋养文学,后世各体文学皆出自五经。并且,经学著作本身文学价值极高,可谓千古至文。合而言之,“文本于经”是不刊之论。宗奉、阐扬经学始终是桐城派创作和批评的一个重要特色,姚永朴视其为下“工夫”核心所在。
   
与《文心雕龙》宗经观一脉相承,《文学研究法》对文学的考量,也是从经学上寻求资源,这在《本原》、《根本》篇中有具体的阐说。如,他考察文学起原,首先就征引六经之文,如《尚书》:“诗言志,歌永言,声依永,律和声”,又如《诗·关雎序》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情动于中,而行于言;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;嗟叹之不足;故永歌之;永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也”。通过对六经中所蕴蓄的文学价值进行发掘,从而推导出文学的根源在于语言,最后得出“天地之元音发于人声,人声之形象寄于点画,点画之联属而字成,字之联属而句成,句之联属而篇成”的结论,由是发出了“文学起原,其在斯乎!其在斯乎!”的感叹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姚永朴指出学者学习文学,要博览群籍,但强调的重点依然在经学。如,他征引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及《黄庭坚《与王观复书》中观点,旨在论述苏轼之文法多得益于《礼记·檀弓》。苏轼自评其文为:“如万斛泉源,不择地皆可出。在平地滔滔汩汩,虽一日千里无难;及其与山石曲折,随物赋形,而不可知也。所可知者,常行于所当行,常止于不可不止。”可知,苏轼其文“随物赋形”、行云流水的文法的原由了。姚永朴还征引苏辙《欧阳公神道碑》云:“公与六经长于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春秋》。”又引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云:“王荆公有《诗正义》一部,朝夕不离手,字大半不可辨。”说明优秀的作家无不从经学中汲取营养来陶铸其文。
   
如前所言,宗奉经学是桐城派创作的一个重要传统。戴名世云:“夫惟沉潜反复于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曾子、子思之书,以及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、《礼记》”,又云:“至于古文之法,则根柢乎圣人《六经》。”以明作文之要。方苞云:“《春秋》之制义法,自太史公发之,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。”其揭橥《左传》中义法说,铸成为桐城派文论基石,足见桐城派古文于经学受益颇深。又云:“盖古文所从来远矣,“六经”、《语》、《孟》,其根源也。”姚莹亦发明此旨,“故夫《六经》者,海也,观于《六经》,才斯大矣。诗文者,艺也,所以为之善者,道也,道与艺合,气斯盛矣。文与《六经》,无二道也;诗之与文,尤无二道也。”姚莹倡导诗文一道,文学和经学一道。很显然,姚永朴接传了一以贯之于桐城派发展的这个传统,并且在《文学研究法》加以深化和系统总结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(二)熟读精思,“久为”文至
文学创作又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既然有了师法宗尚,那么具体“下手”手段就就必须有所选择了,“熟读”、“精思”,“久为”正是姚永朴提倡的下“工夫”的方法。
   
关于为文要“熟读”的方法,古来文家早已熟谙此道。杜甫诗云:“熟精《文选》理,休觅彩衣轻。”是告诫为诗要熟读经典,才能寻觅诗道。朱熹语录:“读书之法,先要熟读。须是正看背看,左看右看。看得是了,未可 便说道是,更须反覆玩味。” “大凡读书,须是熟读。熟读了,自精熟;精熟后,理自见得”,“书只贵读,读多自然晓。今只思量得,写在纸上底,也不济事,终非我有,只贵读”,“读书之法:读一遍了,又思量一遍;思量一遍,又读一遍。读诵者,所以助其思量,常教此心在上面流转。若只是口里读,心里不思量,看如何也记不子细。”梁章钜云:“读书以熟为贵,作文亦然。昔有问欧阳公作文之法者,公曰‘吾于贤岂有吝惜!只是要熟耳,变化姿态能从熟出也。’毛稚黄云:‘或疑文亦有生而佳者,此必熟后而生也,熟后之生必佳。若未熟之生,则生疏而已,焉得佳乎!’。”皆为注重“熟读”之论,姚永朴深以为然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同时,姚永朴参证桐城家法,他梳理了刘大櫆、姚鼐、曾国藩的相关言论,展现了桐城学人对文法的重视。在《工夫》篇中,他对刘大櫆《论文偶记》征引三次,对曾国藩所言征引一次,对姚鼐《惜抱轩尺牍》征引多达五次。他认可刘大櫆《论文偶记》中所提出的神气、音节、字句“三合一”以及因声求气的主张,更是对姚鼐指导生徒多读多为、熟读精思的学文之法深信不疑。曾国藩《复邓寅皆书》云:“吾意学者于看、读、写、作四者,缺一不可。”并对“看、读、写、作”四者逐一疏解,详细指示了为文多看、勤读、久作的方法,开示后人。这些皆为姚永朴所激赏。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姚永朴在阐发为文之法时,也为学者具体指出:“大抵读文看文,有选本与专家两法。选本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所谓总集也,专集则别集类也”,并分析选本和专集的优劣,得出 “若吾人但知选本,而不求诸专集,究恐难浃洽贯串”的结论。他引《朱子语类》“作诗先须看李、杜,如士人治本经,本既立,此第方可看苏、黄以次诸家诗”来发明读文须取法乎上的道理,也即作诗先学李、杜,再兼及其他诸家。

姚永朴主张诗文一道的理念,在《派别》篇论述有韵与无韵的区别时,他即反对诗文两道的看法,认为“文之有韵无韵,皆顺乎自然,诗固有韵,而文亦未必不用韵”。除选本和专集外,姚永朴认为学文还有三法:分段落、观古人评点、观古人注释。并征引曾国藩、姚鼐、姚濬昌、张英、姚范、严复等人论点加以阐明。姚永朴论文还重视“勤于改削”,重视字句的推敲,注意炼字、炼句。杜甫诗云:“为人性僻耽佳句,语不惊人死不休”,又云:“陶冶性灵在底物,新诗改罢自长吟”,强调诗句之妙,足见“改削”工夫。赵翼《瓯北诗话》云:“诗家好作奇句警语,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”,可以为杜诗创作作注脚。姚永朴引吕居仁《紫微诗话》、朱熹《朱子语类》、包世臣《岳山堂文钞序》来阐明删削对于古文的重要性,并兼述文章求助师友改削情形,皆为论文法而发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其实,姚永朴在《文学研究法·结论》篇中对全文的收束,也能与《工夫》篇相互发明,可以说,在某种程度上,《结论》中的论点是对为文工夫的再次强调。他对前人指导为文之法进行了辩白:“大抵昔人论文,皆本其阅历者告人,欲人目前依之用力,则将来得力较为直接耳”,但对这些“阅历”经验所带来实际成效,他却持消极态度,故发出“岂有道听途说而可以收实效”的质疑。

姚永朴注重为文的实际操作性,重视为文工夫的实践性,而这开启为文创作的密钥,则潜藏在在姚鼐教导生徒的尺牍内。姚永朴征引其《与陈硕士书》“文家之事,大似禅悟,观人评论圈点,皆是借径”来证实“禅悟”的重要性。同时也对上文所述关于为文方法的性质进行了界定,“借径”也就是辅助手段而已,而为文的本质,则得向内掘发,只有如禅家悟道一般,才能收到实效。这种以禅论文之法,也许借鉴了严羽《沧浪诗话》“以禅论诗”之法,可看出为文之法在某种程度上与禅道相通的道理。姚鼐不止一次提及“禅悟”的重要,在与姚莹的书信中,同样是阐明此旨,而又指出“悟”的借径却是“熟读精思”。那么,桐城派的为文之法就可以分为循序渐进的两个层次:从熟读精思到“久为”,从而达“禅悟”的效果。姚永朴对此有了进一步推阐,“真悟必出于真知,真知必出于真学”,而“真学”也就是为文的真正工夫了。

       

四、下“工夫”前提何在?


那么,是否所有有志于文学者,都可以通过以上姚氏所言“工夫”之努力而成就文学大事业呢?答案显然是否定的,东贤西哲对此皆有明示,如,严羽所谓“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”,古罗马著名诗家贺拉斯也指出:“苦学而没有丰富的天才,有天才而没有训练,都归无用;两者应该相互为用,相互结合。”创作主体的才性不容忽略。
              
桐城派历来主张文章要有“魂魄”贯穿,须有“神气”灌注。戴名世引方舟“文之为道,须有魂焉以行乎其中;文而无魂焉,不可作也”,云:“今夫文之为道,行墨字句其魄也,而所谓魂也者,出之而不觉,视之而无迹者也……呜呼!文章生死之几在于有魂无魂之间。”此言“魂魄”即为文章的生命。刘大櫆云:“文章者,人之心气也。天偶以是气畀之其人以为心,则其为文,必有煇然之光,历万古而不可堕坏。”、“文章者,人之精气所融结,而以能见称,天实使之。”强调的是人之天赋“心气”、“精气”于创作的重要性。

姚鼐有关“神”、“气”专论已多有阐发,此不赘言。方东树继续敷衍,云诗“大约不过叙耳、议耳、写耳,其入妙处,全在神来气来,纸上起棱,骨肉飞腾,令人神采飞越。此为有汁浆,此为神气。”诗之“神气”亦同文之“神气”,桐城派中人可谓前说后承。决定文章优劣高低在于是否有“魂魄”贯穿、“神气”灌注。文章“魂魄”的有无、“神气”的强弱,全源自作者才性的不同,没有作者的才性天成及其涵养,何来“魂魄”、“神气”?

              
姚永朴对此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,所以他不仅统而强调文学创作主体的独特性:“盖既为文学家,必独有资禀,独有遭际,独有时世,著之于辞,彼此必不能相似。”而且,毫不忌讳地检点桐城家法,具体列举桐城派开山之二祖方苞、姚鼐遭遇创作的尴尬,所谓“方苞自是不为诗”、“惜抱自是不为词”,并以资“后生龟鉴”。
   
实际上,方苞、姚鼐、曾国藩对文学创作者的才性和文体的对称性皆有论说,这表明对作者才性的关注也是桐城派的一个传统。如,姚鼐云:“论文之高卑以才也,而不以其体。昔东汉人始作碑志之文,唐人始为赠送之序。其为体皆卑俗也,而韩退之为之,遂卓然为古文之盛。古之为诗者,长短以尽意,非有定也。而唐人为排偶,限以句之多寡。是其体使昔未有而创于今世,岂非甚可嗤笑者哉,而杜子美为之,乃通乎风雅,为诗人冠者,其才高也。” “夫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,其瑰玮奇丽之振发,亦不可谓其尽出无意也;然要是才力气势驱使之所必至,非勉力而为之也”很显然,姚鼐以为文学各体本身并无高卑之分,文风的“风雅”与“卑俗”全凭作者的才性高低决定。

曾国藩云:“古今文字,惟辞赋敷陈之类,大政典礼之类,非博学通识,殆庶之才,不足以涉其藩篱。”强调的还是才性。姚永朴想要表达的是,在创作之路上,作者量力而为文事、量力而行各体不可或缺。罔顾创作主体才性所限,即便下足“工夫”也只能如颜之推所言:“拙文研思,终归蚩鄙……必乏天才,勿强操笔,吾见世人,至无才思,自谓清华,流布丑拙,亦已众矣,江南号为詅痴符”。

   
    我们以为,具备特有的才性正是姚永朴为其“工夫”论设置的一个大前提,脱离这个预设,其“工夫”论必然要大打折扣,甚至大有误导之嫌。至此,姚永朴的“工夫”论完成建构,自成一统。
       

五、小结


     桐城派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大的一个流派,自有多种原因,而其中,有一以贯之并不断丰富发展的文论则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。“义法”说,“雅洁”说、“阳刚阴柔”说、“神气”说等,皆为支撑桐城派文学思想及其实践的基石和核心所在。学界对此予以极大的关注,已多有发明。相对而言,桐城派文论中还有许多概念或命题值得梳理建构。本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力图对姚永朴文学“工夫”论进行再阐释。我们以为,姚永朴对“工夫”的阐释和建构,完全可以视为桐城派在发展过程中,在直面清末民初文化转型、学制革新的新形势下,做出的一次带有总结性的创新。这无论在桐城派发展史还是在中国文论史上,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

(此文原刊于《南京大学学报》哲社版,2019年第3期。)(部分图片源自网络,感谢原创者。)
(基金项目:国家社会科学基金(13BZW083);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(17ZDA018))


   详注略去,仅保留参考文献1.姚永朴:《文学研究法》,许振轩校点,合肥:黄山书社,2011 年。2.沈俊:《“工夫”与“功夫”》,《辞书研究》1980 年第 4 期。3.葛洪:《抱朴子内篇校释》,王明校释,北京:中华书局,1980 年。4.曹丕:《曹丕集校注》,魏宏灿校注,合肥:安徽大学出版社,2009 年。5.孔颖达:《春秋左传正义》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 年。6.陆机:《文赋集释》,张少康集释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2 年。7.欧阳修:《欧阳修诗文集校笺》,洪本健校笺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9 年。8.韩愈:《韩愈文集汇校笺注》,刘真伦、岳珍校注,北京:中华书局,2010 年。9.苏轼:《苏轼文集》,孔凡礼点校,北京:中华书局,2011 年。10.陈澔注:《礼记集说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7 年。11.方苞:《方苞集》,刘季高标点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8 年。12.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4 年。13.刘勰:《文心雕龙注》,范文澜注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58 年。14.戴名世:《戴名世集》,王树民编校,北京:中华书局,1998 年。15.萧穆:《敬孚类稿》,项纯文点校,合肥:黄山书社,2013 年。16.方东树:《昭昧詹言》,汪绍楹校点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6 年。17.管同:《管同集》,施立业点校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14 年。18.陆游:《剑南诗稿校注》,钱仲联校注,杭州:浙江教育出版社,2011 年。19.姚椿:《姚椿集》,查昌国点校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14 年。20.吴孟复:《吴孟复安徽文献研究丛稿》,合肥:黄山书社,2006。21.颜之推:《颜氏家训集解》,王利器集解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 年。22.方盛良:《“文本于经”:姚永朴坚守桐城派文脉的核心与策略》,《中山大学学报》2018 年第 4 期。23.姚莹:《姚莹集》,施立业点校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14 年。24.杜甫:《杜诗详注》,仇兆鳌注,北京:中华书局,2015 年。25.朱熹:《朱子语类》(一),《朱子全书》(十四),郑明等校点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;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02 年。26. 梁章钜:《退庵论文》,王水照编:《历代文话》第 5 册,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,2007 年。27.曾国藩:《曾国藩全集》第 23 册,长沙:岳麓书社,1994年。28.赵翼:《瓯北诗话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6 年。29.姚鼐:《惜抱轩尺牍》,卢坡点校,合肥:安徽大学出版社,2014年。30.严羽:《沧浪诗话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5 年。31.贺拉斯:《诗艺》,杨周翰译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2 年。32.姚鼐:《惜抱轩诗文集》,刘季高标校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2 年。
       

      

        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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